【100年論文入選作品】
印順老法師與我
◎ 福嚴佛學院(研究所二年級)
◎ 釋道一
一、今生遇明師
??????? 人生難得,我很慶幸宿世的所做,讓我今生得此人身;佛法難聞,我又很慶幸,在十九歲那一天接觸了佛法;出家者難,我深深感恩我的父母,在我二十二歲那一年把我布施給佛教和眾生,成就了我學佛修道的因緣;善士難遇,是我怎麼都無法想像自己能在這一期的出家生涯中,遇上當代佛學巨擘──印順老法師(以下簡稱「導師」)。
??????? 未到福嚴佛學院就讀之前,我在工作之餘報讀馬來西亞佛學院的函授部,即接觸導師的《成佛之道》。唯,當時並不知道《成佛之道》的重要性,更不知道作者是何等人許,只是視其為一門學科、一本必讀的教科書而已。
??????? 出家後,我為了充實自己對佛法的認知,決定遠赴台灣福嚴佛學院進修。從那時候開始,漸而認識導師及其著作。依稀記得,1999年我初來學院報到,被師長指派為副班長,就這樣當上了幹部。當時,導師因為舊病復發而在花蓮慈濟醫院靜養。院內師長就帶著我們這些新任幹部,代表全院師生前去慰問與禮座。
??????? 回想起來,我是何等的幸運?不僅能接觸導師的著作,而且能在導師創辦的佛學院求學,如今又能親見導師,這是自己想都不曾想過的。看了導師回來後,我萌生休學而想去照顧導師的念頭,當晚就向院長表達了自己的意願。但厚觀院長開導我,說:「你有看顧導師的發心是很好,但是導師如果知道你放棄佛法的修學而來照顧他,老人家是不會願意的。」這一番話,讓我深深地感受到老人家的護念,此中充斥著對我們僧青年的期許。如導師曾說:「要使佛法昌明發達,即需要弘法人才。要有佛教弘法人才輩出,必須佛徒們養成向學的風氣。」 院長續而向我提到:「導師每年這都會回到學院來小住一兩次,每次長達一週乃至數週不定,到時再讓你擔任導師侍者吧!」
??????? 院長並不食言,慈悲地滿足了我的心願,後來在福嚴初級部修學的三年裡,只要導師蒞院小住,我都有機緣擔任導師侍者,近距離的奉侍與學習。
二、難忘之法緣
??????? 每每聽到「導師要來福嚴小住」的消息,對我而言,是培福修慧、親近善士的難得因緣,怎能不感到歡喜呢?「溺者能救,閉者能開,迷者示路,闇處然燈」 《阿含經》是如此描述「善知識」的重要性。我渴望親近善士的心情,如「溺者」、「閉者」或「迷者」般的期許導師的導引,也猶如處在「闇處」多時之人,祈求明燈的照耀。
??????? 這一位不僅在「言教」上能長養你的正見,在「身教」上也能給予你正行的導引的善知識即將現前,能不雀躍嗎?在導師身邊,與其說是奉侍,倒不如說是學習──老人家親身示教,我們是受益良多的。
??????? 記得第一次迎接導師的到來,由於缺乏經驗所以有些許的手忙腳亂,當時導師就坐在按摩椅上,靜靜地看著外表忙碌、神情緊張的我們。到了晚上,更因為白天的慌亂,而一時找不到導師的擦腳巾。導師在問明我們所要找的東西以後,就直接告訴我們其所在位置,讓我們這群年青的侍者羞愧萬分。96歲的老人家,竟有如此明哲與敏銳的觀察力,我們真是自嘆不如。
??????? 有一次,我為導師準備好腳底按摩器,為了不想干擾當時正在閱讀的導師,我低聲向導師說明後,請他安心看書。可是老人家還是要親眼看一看,然後對我說:「在處事上,凡事最好都親自確認。」雖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語,但卻深深地啟發了自己。不是嗎?反觀現代的社會互動形態都是「依賴性」或「逃避性」頗高的,沒有出差錯之時還好,一旦出了紕漏,大家都盡可能將責任往他人身上推託。不自己確認而處依賴他人,已是過失;還推卸責任,這更是一個要不得的行為表現。
??????? 就生活作息而言,導師是聞板聲就起床的。盥洗之後,就坐在按摩椅上靜默思惟。早餐後經行,然後看報或閱讀。午齋後小憩片刻,隨後準時起來喝著我們預先泡好的水仙,繼續閱讀。爾偶也會接見來訪者,並慈悲的回應所有的提問。傍晚時分,算是師生與導師膝下承歡、小聚請法的輕鬆時刻。侍者會為導師洗腳、塗油及腳底按摩,而院長或其他師長會在一旁向導師請示佛法或談論教界時事。周遭的人,都是浸漬於法雨甘露的滋潤中。導師規律的生活模式,從年青到老的一貫性──正知而住、正念而行,或多或少影響了我,也提醒了自己不應蹉跎歲月、浪費生命。
??????? 再者,值得一提的是老人家的慈悲。夜晚,我們雖有兩位侍者輪流看顧,以給侍老人家的不時之需。年邁的軀體,偶爾免不了有失禁或腹瀉的現象,身為侍者一旦發現這一現象,就會即時為導師清理,以讓老人家可以安眠。但我們有時會在看顧的過程中,不慎睡著或打盹。老人家看到這樣的情形,總是安耐著自己的不方便,也不忍干擾我們的美夢。一直到自己清醒之時,才猛然發現老人家因為生理的不便而沒有入眠。我們即一邊求懺悔,一邊幫老人家清理,但導師總是面帶慈祥地示意我們別太在意。
??????? 近百歲的佛門瑰寶,實在有很多很多的好習慣、處事風範值得我們學習與仿傚。諸如一些基本禮儀,縱使僅是生活中的小細節,現在僧青年「知道」而未必「做得到」或「做得好」,但卻在大長老級的導師身上,很樸實地一一流出和展現。舉例而言,進到寺院先禮佛、禮佛應脫帽、經過中堂應向上問訊等等,導師縱使年邁,但依然堅持將這些小細節做好。如此深厚的宗教情懷,是後學的我們在大談弘法與修證之前,所應當好好建立起來的。
三、三部慧命書
??????? 導師著作等身,計有「妙雲集」、「華雨集」及「黑皮專書」等,而且向來有「小藏經」之稱譽。換言之,這些著作是可以做為未來「深入藏經」的重要墊腳石。此中,有三部書對我有極深遠的影響,而且是視為「必讀之書」,即《成佛之道》、《佛法概論》及《學佛三要》,以下分別敘述之。
??????? 一個自由行的旅程,需要鎖定正確的方向,再來就是具備一張明確的地圖。《成佛之道》,對我而言,猶如學佛者手上不可或缺的導覽圖。在修學佛法的旅途上,我們不怕遙遠,只怕自己還沒有起步;我們也不怕艱辛,只怕自己迷失方向。我曾經在修學的旅途上徬徨無助,時而急功好利,時而又退失信心。這些負面情形,在我反覆閱讀《成佛之道》一書,而漸漸地掌握這一條修行之路以後,內心的擔憂可說一一地去除了。在整體的修學道上,我明白了如何從「歸敬三寶」進而「聞法趣入」;而所趣入的方向,由下而上、由淺而深的遊歷「五乘共法」、「三乘共法」及「大乘不共法」的學習。
??????? 佛法,歷經了二千五百多年的推行、演化與開展。各宗各派如春雨灌沐之後的百花齊放,約眾生的根性或約時代的適應性,皆有其存在於世間的必要性與價值性。可是,佛法的根本大意是甚麼?對於一個初學佛法之人,在深入浩瀚的法海之前,或許先得對佛法的根本及其原貌建立一個基本認知吧!閱讀《佛法概論》這一書,就有這樣的作用與助益。
??????? 當然,導師一再澄清,他並非「復古者」,所以才在〈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〉的「緒言」中提到:「我不是復古的,也決不是創新的,是主張不違反佛法的本質,從適應現實中,振興純正的佛法。」 導師從最原始的部份去探索,只為了:「探其宗本,明其流變,抉擇而洗鍊之」 。因此,導師鑽研佛法的根本要義之目的,除了為「振興佛法」而外,更希望「佛法能成為適應時代,有益人類身心的,『人類為本』的佛法。」
??????? 修學佛法的最終目的,不論是為了「自淨其心」、「弘揚正法」抑或是「利濟有情」,在這種「為自」、「為教」或「為眾生」的大前提之下,皆離不開深觀廣行的菩薩道。每每閱讀大菩薩的悲心救苦事跡,我除了只能打從內心讚嘆,但就是不知如何去落實!這一困惑,後來讓我在《學佛三要》一書中找到了開鎖之鑰。原來,「菩薩行」離不開「三心(三要)」──菩提願、大悲心和空性慧。
??????? 「菩提願」,簡單來說是「上求佛道」的信願,念念中「信佛道可成,願成佛道」。而「但願眾生得離苦,不為自己求安樂」,即是菩薩所要建立的「大悲心」。再者,所有人事物──內而身心,外而器世界,無非隨緣生滅,本來寂靜──「空性」。所以,菩薩不論在處事或是修行,念念不離這三大心要,以此三心來修集自己成佛的福慧資糧。只要三心具足,舉手投足、起心動念、靜默言談無非菩薩大行,因為其所做所為──念念回向佛道、念念悲愍眾生、念念空慧相應!如此三心相應,怎麼不會是菩薩大行呢?
??????? 以上的三部書,讓我在面對長遠的修道旅程之時,感到非常的踏實,誠如導師於《學佛三要》所提:「學佛的而能夠深刻的理解到學佛的根本意趣,進而感覺到非學佛不可,有這種堅強的信念,才能真正走向學佛之路,而不在佛門邊緣歇腳,或者走入歧途。」 反覆閱讀導師的著作迄今,深深地感覺到方向的明確和信念的加強,所以對自己沒有徘徊於「佛門邊緣」,也沒有走向「歧途」是感到安慰與慶幸。
四、八風吹不動
??????? 生活離不開待人、處事與接物。人事的互動,免不了有順逆;事物的處理,又免不了有得失。面對人世間的八風──利、衰、毀、譽、稱、譏、苦、樂──我確實在導師的嘉言行誼中獲益匪淺。
??????? 舉例而言,在這相對的世間,不論你如何表現,總是要面對褒與貶。小至平日的燒菜、打掃,大至教化眾生的廣大事業,免不了有人讚賞、有人批評。面對這兩極端的評論,導師曾說:「受到讚歎,是對自己的一種同情的鼓勵;受到批評,是對自己的一種有益的鞭策。鼓勵、鞭策,一順一逆的增上緣,會激發自己的精進;修正自己,充實自己,不斷的向前邁進。」 這一句話,可說是我這數年來處事待人的座右銘!
??????? 一般上,聽到「讚歎」的言語,我們會開心到忘我,甚至自負、驕傲;而少許的「批評」,也許會引來排山倒海的負面情緒,甚至「火燒功德林」。但導師以上簡單的一句話,卻教會我們如何不起染污心地去看待生活中的「讚歎」與「批評」。
??????? 另有一句話:「以佛法研究佛法」──「所研究的佛法,是佛教的一切內容;作為能研究的方法的佛法,是佛法的根本法則,普遍法則──也可說最高法則。」 此中,包含了兩方面──「能研究的方法」及「所研究的佛法」;把「研究」改為「修學」,則可理解為「能修學的方法」及「所修學的佛法」,那就變成「以佛法(方法)修學佛法」了。
??????? 佛法,對重解門的人而言,是需要深入「研究」的;對重行門的人來說,是需要透徹「修學」的。雖說「解」與「行」如鳥的雙翼不可或缺,然學佛人由於根性的差別,而難免有「重智」與「重修」的兩大類。今姑且不談彼此的差異,也不校量何者殊勝,就「研究」和「修學」來一探導師是如何主張「以佛法研究佛法」或說「以佛法修學佛法」?
??????? 在「方法」上,不論「研究」或「修學」,都必需符合「佛法的根本法則或說普遍法則」──諸行無常、諸法無我和涅槃寂靜。
??????? 「諸行無常」,說明世間萬事萬物,不論是外而器世間,內而身心──無非都在遷流變化當中。一個研究佛法的學問僧,應如何面對論題、觀點被他人推翻的無常變遷?一個修行人,在未修證成就之前,如何面對死魔的考驗?倘若在「方法」上,沒有將「無常的法則」置於心中,是無法正念正知地面對「研究」或「修學」過程中所產生的無常變遷的。
??????? 「諸法無我」,說明一切事物皆非在我們的主導或掌控之中。不論是學問研究上的受肯定,抑或是修持功夫上的受讚賞,倘若主事者忘了一切「非我」、「無真實性」、「非主導性」,而一味的自我膨脹、高舉,總是自以為是。這樣的行為表現,從一個自稱是「學佛人」的身上流出,實是可悲可愍的!因為對方似乎忘了,世尊處處宣揚「無我教」。若有「無我」的精神與認知,不論是「學問研究者」或「老實修行者」,其行為舉止都是謙卑下下,對人總是尊重恭敬的。
??????? 「涅槃寂靜」,說明諸行諸法是「滅」、「淨」、「妙」、「離」的,是清淨離染的,也是學佛人的最終歸依處。試想,教理的研究,是讓人在研究的過程中,越辯越明淨還是越辯越爭鬥?前者是能令人生起淨信,漸而趣向解脫、離染;後者不消說,不僅添加了內心的染污,還把自己推向惡趣。
??????? 同樣地,修學佛法也是如此。倘若在修學的過程中,不斷地貪求解脫的境界、急功好利,又如何能體會內心的寂靜呢?修學中,總是瞧不起「未修」或「修不好」的同參,如此輕慢之心常常現前,即使很會盤腿或念佛,也不堪稱為「佛門中的修行人」啊!其他負面心理,如比較、瞋恚、猜疑等等,頻頻於心中生起,這都表示內心的不寂靜。試想,「因地」上不寂靜,又如何能感招「涅槃寂靜」之「果法」呢?
??????? 因此,在修學佛法上,不論「解門」或「行門」,不論「智行」還是「悲願」,導師所提「以佛法」──無常、無我、寂靜,來架構自己對於「佛法」的學習,確實是值得我們反思與學習的。弘法教化、閉關靜修、經懺佛事、慈善福利抑或是發展建設,都是佛門值得開展的各各面向,但是否能做得倍受尊重及有價值,就在於你有沒有「以佛法」──「符合法則」的方式來推行與運作了。
五、常行菩薩道
??????? 擔任侍者之時,另有一段難以忘懷的對話,我們淘氣調皮的問:「導師,您的本願是甚麼啊?」
??????? 導師很清楚我們是明知故問的,但老人家沒有厭煩,反而放下手中的書並緩緩地摘下眼鏡,把自己的本願如書中所述般的娓娓道出:「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,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!」
??????? 這一句耳熟能詳的話語,經導師本尊的口中傳出,內心的輕浮頓時被肅穆、恭敬和莊嚴所遍滿取代。近百歲的老人家,一生奉獻佛法與眾生,如今身體雖然老朽,然而內心中對佛教的擁護與信念卻是如此堅深及悲智具足啊!
??????? 如今老人家雖然示寂,但卻留下了無數珍貴的法身舍利,更重要的是老人家的身影、言談、神情、舉動乃至為教為眾的情懷,都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內心中。
??????? 「菩薩道」,很肯定的,已是我明確的方向。縱使反觀自身而深知自己有著太多太多的不圓滿,但我仍然願意隨份隨力的淨化自己。所以我當前的修學藍圖,如同導師為「初學菩薩行者應有的認識」中的開示:「菩薩在堅定菩提,長養慈悲心,勝解緣起空性的正見中,淨化身心,日漸進步。這不是說要自己解脫了,成了大菩薩,成了佛再來利他,而是在自身的進修中,隨分隨力的從事利他,不斷進修,自身的福德、智慧漸大,利他的力量也越大。」
??????? 今生生命的長短、在教界扮演如何的角色、已身能力的大小,對我已不重要。大前提是,我願意隨份而學、隨力而作。然當務之急,即是親近善士、多聞正法,以建立「正見」。永遠謹記導師的開示:「深信三寶應從正見中來,從正見而起正信,乃能引發正行,而向於佛道,自利利人,護持正法。」因為,「正法」的延續來自於「正行」,「正行」又以「正信」和「正見」為基。
∼ 後記 ∼
??????? 十年前,我在福嚴進修初級部的課程,因而有此殊勝因緣在導師示寂前的末後四年,擔任侍者、學習和培福修慧。初級部畢業以後,我回到馬來西亞,秉持導師所倡導「人間佛教」、「人菩薩行」的理念,創辦「彼岸法音佛教會」與大眾共修共學。十年後的今天,我再次回到福嚴佛學院就讀研究所,其一原因是靜修,再者即是充實與提升自己。
今適逢「圓融文教基金會」為實踐創辦人天機長老鼓勵知識青年研究佛學並紹隆佛種之宏願,舉辦「『老和尚與我』徵文比賽」的因緣,讓我得以回顧自己曾經親近導師的學涯,一來緬懷導師並反思導師的法語,二來可以藉文字與大眾共勉,一齊仿傚古今中外大德們的精神,共同為佛教、為眾生而盡心盡力。
完稿於2011年11月5日•福嚴
《雜阿含經》卷11 (大正02,77a24-25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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